找回密碼
 註冊
樓主: 藍。
打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
收起左側

《帝王業》 第二部

[複製鏈接]
11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39:00 | 只看該作者
  “末將榮幸。”身後的男子聲音令我們一驚,回首卻見是宋懷恩。

  “呀,將軍怎麼也在這裡!”玉秀拍著胸口,頰透紅暈,似乎被他突然現身嚇得不輕。

  這年輕將軍一如往日般不苟言笑,按劍立在我身後五步外,欠身道,“此地荒僻,末將奉命保護王妃周全,未敢遠離半步。”

  我柔聲笑道,“宋將軍一路辛勞,本宮感激之至。”

  宋懷恩聞言似有片刻侷促,卻又肅然道,“此地離城不過十餘里路,末將認為不宜在此久留,應盡快趕赴城中。”

  我轉頭看向遠出席地坐倒休息的士兵,有人還在忙碌於喂馬……我乘了車駕尚覺勞累,更何況是他們。我低嘆了聲,“兵士們實在辛苦,與其多趕這點路,不如讓大家再多休息一會兒。”

  宋懷恩毫不退讓,“我等奉命護送王妃,只求王妃平安送抵琅玡,不敢言苦。”

  我啞然失笑,這人實在固執得有趣,便也不再與他爭執,“好吧,我們啟程。”

  此時暮色漸深,湖上起了風,掠過野外高低密林,簌簌有聲。

  玉秀忙將一件雀翎深絨披風披到我肩頭。

  宋懷恩一直緘默跟在我們身後,此時卻開口道,“夜涼露重,望王妃珍重。”

  我驀然駐足,心中微微一動。

  藉著暮色中最後一抹光亮,我側頭向他看去,這年輕的將軍清瘦挺拔,英氣之中不乏溫文,一向令我有親切之感。在寧朔時,曾與他有匆匆數面之緣,這幾日忙於趕路,也未仔細瞧過他面目。此時細看之下,只覺他眉目俊朗,竟有似曾相識之感。

  尤其令我詫異的,是他方才那句話,竟似在哪裡聽過。

  見我駐足看他,宋懷恩臉色越發緊繃,緘默低頭,如臨大敵一般。

  我揚眉一笑,曼聲道,“宋將軍很是面善?”

  他霍然抬頭,目光灼灼直望向我。這眼神從我記憶中一掠而過,仿佛很久以前,也有人這般灼灼凝望過我……

  “是你?”我脫口道,“大婚那夜,闖了我洞房的那人,竟是你?”

  宋懷恩雙頰騰的紅了,眼中生出異樣光采,張口似要說什麼,卻又頓住。

  玉秀莫名所以地望住我們,我不由大笑出聲,“原來是你!”

  他低下頭去,默然片刻,終於紅著臉微笑,“正是屬下,當日唐突王妃,萬望恕罪。”

  我一時感慨萬端,思緒飄回那個改變我一生的夜晚……洞房門口,那個年輕氣盛,目中無人的年輕將領被我劈面呵斥,跪地不敢抬頭。那時大約是恨極了蕭綦,也不問情由,就遷怒於他的屬下。想不到今日重遇故人,又勾起前情舊事。

  “當日是我言辭失禮,錯怪了將軍。”我側首一笑,再看這沉默嚴肅的年輕將軍,頓覺親切了許多。他卻越發侷促了,不敢抬頭看我,“王妃言重,屬下愧不敢當。”

  玉秀突然掩口而笑,這一笑,叫宋懷恩耳根都紅透。

  倒還是個靦腆的年輕人呢,在軍中待得久了,遇上女眷越發不善言辭。

  我掩了笑意,正色道,“算來王爺已經領軍南下了,不知眼下到了哪裡。謇寧王的前鋒只怕已提早過了滄水,也不知礎州還能堅守多久……”

  宋懷恩沉吟道,“王爺舉兵南下的消息,已經通告北境六鎮。北境遠離中原,飽守戰亂之苦,這些年仰賴王爺守疆衛國,百姓才得安居。北方六鎮對王爺敬若神明,擁戴之心遠勝朝廷。此番王爺舉兵,各州郡守將無不歸附,各地大開城門,備齊糧草恭候大軍到來。一旦過了暉州,順利渡河,以王爺行軍之神速,必定能搶在謇寧王之前,抵達臨梁關下。”

  我微笑頷首,“暉州刺史吳謙是我父親門生,有他全力襄助,大軍渡河應是易如反掌。”

  抵達暉州城外已是夜深時分。

  宋懷恩已事先遣人通報了暉州刺史,此時雖已入夜,城頭卻是燈火通明,吳謙率了暉州大小官員,儀仗隆重的出城迎侯,一路恭謙倍至,將我們迎入城內。

  我靜靜端坐車中,從簾隙裡所見,熟悉的風物人情,入目依然親切。只是此時的我,卻不復從前淡泊頹散的心緒,那些踏歌賞青,杏花醇酒的日子,已經褪色。我想起錦兒,不知道她此時身在何處,也不知行館換作了怎樣光景。院中的海棠,可還有人記得照看……

  車駕入城,卻未進入城中街市,反而徑直出官道去了城西,眼前依稀是去驛館的路。

  我略覺詫異,令車駕停下,喚來吳謙詢問,“為何不往城中去?”

  吳謙忙躬身笑道,“眾將士一路辛苦,下官在驛館設下酒肴,待宋將軍與各位將士先行安頓,下官自當親自護送王妃返回行館……從城西往行館,路途也更近些。”

  宋懷恩立時蹙眉道,“王妃所在之處,末將務必相隨,不敢稍離半步。”

  吳謙陪笑道,“將軍有所不知,城郊行館乃王妃舊居,只怕旁人不便叨擾。”

  他這話,暗示宋懷恩若隨我同往行館,於禮不合,果然令宋懷恩一僵。

  以吳謙素來之謙卑順從,今日竟一再堅持,甚至出言頂撞我身邊之人。

  我心下越發詫異,側眸淡淡看他,不動聲色道,“承蒙吳大人盛意,本宮也正想邀大人與宋將軍同往行館,嘗嘗窖藏的佳釀。”

  “多謝王妃盛情!”吳謙連連欠身,笑得頜下長須顫抖,越發謙恭,“只是這隨行侍衛,難免人多喧雜……若是擾了王妃清淨,下官怎麼向王爺交代。”

  他一再堅持,言下之意似乎定要將我與隨行侍衛分開,我暗自一凜,轉眸看向宋懷恩。

  卻見宋懷恩按劍而笑,不著痕跡地與我眼神交錯,朗聲道,“吳大人說笑了,王妃只是體恤弟兄們辛苦,設宴與眾同樂,至於怎麼安頓,稍後自然客隨主便。”

  “只是……”吳謙躊躇,“驛館中已經備好了酒肴……”

  “本宮離開暉州好些時日,十分想念城中繁華盛景。”我有意試探,向他二人笑道,“明天一早又要啟程,不如現在取道城中,讓宋將軍也瞧瞧我們暉州的酒肆宵燈,可比寧朔熱鬧多了。”

  宋懷恩欠身而笑,與我四目相對,似有靈犀閃過。

  吳謙的臉色卻越發不自在了,強笑道,“王妃一路勞頓,還是早些回行館歇息吧。”

  “數日不見,吳大人似乎小氣了許多。”我轉眸,笑吟吟看向吳謙,“本宮只是取道城中,並不叨擾百姓,連這也不允麼?”

  吳謙慌忙賠罪不迭,目光卻連連變幻。

  我與宋懷恩再度目光交錯,都已覺出不同尋常的詭譎。

  手心暗暗滲出冷膩的細汗,只恨自己愚笨,竟輕信了父親的門生,沒有半分提防。

  若是暉州有變,吳謙起了異心,此刻我們便已步入他設好的局中,回頭已晚。

  此去驛站行館,只怕早已設下伏兵,縱然五百精衛驍勇善戰,也難當暉州近萬守軍之敵。

  只是,吳謙若要翻臉動手,自我們踏入城中便有無數機會。此人一貫謹小慎微,對我們也不無忌憚之心--我終究是皇室郡主,這五百精衛亦是跟隨豫章王南征北戰的驍勇之師。

  未到策應周全之地,我料定吳謙不敢提早翻臉。

  片刻之間,我這裡心念電轉,閃過無數念頭,吳謙也是沉吟不語。

  “王妃有此雅興,下官自當奉陪。”吳謙陰沉的臉上覆又綻出謙恭笑容,“王妃請。”

  心上緊懸的大石落地,我暗暗松了口氣,向宋懷恩頷首一笑,轉身登車。

  車駕扈從掉頭,直往城中而去。

  我掀起車簾,回望身後城頭,但見燈火通明,隱約可見兵士巡邏往來。

  去往行館的路上,街市景像依稀與往日無異,我卻越發察覺到隱隱的異樣,仿佛平靜水面之下,正有著詭異的暗流。吳謙帶來的儀仗親衛不過百餘人,自車駕踏上去往城中的官道,吳謙又急召了大隊軍士趕來,聲稱城中人多雜亂,務必嚴密保護我的安全。

  此話看似合情合理,卻令我越發篤定有異--以暉州守軍一貫的松懈,若是事先毫無準備,絕不可能這麼快招之即來。看這甲胄嚴整之態,分明是早已整裝候命。吳謙之前刻意讓宋懷恩與眾人先往驛戰,分明是調虎離山之計。眼見此計不成,又再調集人馬趕來,只怕此時的行館也已設下天羅地網,只待將我們一網打盡。

  我握緊了拳,心下突突急跳,冷汗遍體。

  往日哥哥總說我機變狡黠,不負名中這個“儇”字,可真到了這一刻,卻越急越是茫然,恨不能將全部心思立時掏盡。眼下敵眾我寡,吳謙嚴陣以待,我們已盡落了下風……

  昔日在禁苑獵兔,曾見悍勇狡猾的兔子假死以麻痺獵鷹。趁獵鷹不備之際,猝然發難,猛力蹬踢,往往將毫無防備的獵鷹蹬傷,趁機脫逃。父親說,以弱勝強,以少搏眾,無外乎險勝一途。

  制勝之機,便在一瞬間,獲之則生,失之則亡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2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49:22 | 只看該作者
  隔了車簾,外面燈火漸漸繁多,已經接近城中市井繁華之地,沿路百姓不明就裡,乍見車駕■赫,儀仗如雲,非但不知迴避,反而涌上道旁爭睹。此時正是暉州入夜最熱鬧的時分,城中街市酒坊,已是人群熙攘……我驀的一震,眼前似有驚電閃過!

  --人,若要逃逸隱蔽,自然是往人群中去最容易。

  這念頭甫一浮出,我亦驚住。

  馬蹄愈急,聲聲敲打在心頭,冷汗不覺透衣而出。

  這已是我所能想到唯一的生機了,縱然代價慘烈,也再無選擇。

  “停下!”隔著車簾,突然傳來玉秀脆生生的聲音,叫停了車駕。

  我心頭一緊,卻聽她揚聲道,“王妃忽覺不適,車駕暫緩前行。”

  這丫頭弄什麼鬼,我蹙眉探身而起,卻見她半挑了垂簾,伶俐地探身進來,一面向我眨眼,一面大聲說道,“王妃您覺得怎樣,可要緊麼?”

  我立即會意,揚聲道,“本宮有些頭疼,叫車駕緩一緩。”

  “宋將軍叫我傳話……”玉秀急急壓低聲音,放下一半垂簾,側身擋住外頭,“稍後人多之處,見機突圍,不必驚慌。”

  他竟與我想到了一處!聞言我驟驚又喜,心中怦怦急跳,越發揪緊。

  “告訴宋將軍,不可硬拼,突圍為上,但留得一線生機,再圖制勝。”我摘下頸間血玉,緊緊扣在玉秀掌心,以飛快的語速對她附耳說道,“暉州南郊攬月莊,是叔父昔日蓄養暗人之所,如無變故,可執此物前往,上有王氏徽記……”

  外面傳來吳謙焦急的探問,宋懷恩也隨之來到車駕前。

  我將玉秀一推,咬牙道,“千萬小心,不可令吳謙起疑!”

  玉秀尖削臉龐略見蒼白,神色卻還鎮定,默然一點頭,便自轉身而去,垂簾重又掩下。

  我瞧不見外頭諸人的反應,只聽她脆稚聲音,平穩如常道,“王妃並無大恙,只是路上乏了,吩咐車駕盡快到達行館,這便啟駕罷……”

  也不知道玉秀用什麼法子,能在吳謙眼皮底下,傳話給宋懷恩。眼下我也顧不了這許多,但求宋懷恩能覷準時機,一擊成功,即便有所犧牲,也務必要有人衝出城去,向蕭綦報訊。

  大隊人馬,車駕森嚴,已經引得沿路百姓圍觀爭睹,越往前走,人群越是熙攘,幾乎將道路圍了個水泄不通。吳謙親自領了儀仗護衛在前面開道,宋懷恩與五百精衛緊隨在我車駕後方……此地已是暉州城中最繁華之處,道旁燈火通明,人頭攢動。

  此時便是最好的時機,卻遲遲不見外面的動靜,我在車駕中坐立不安,心神懸於一線,掌心汗水越來越多。倘若再不動手……驀然一聲斷喝,仿若雷霆乍起--

  “徽州刺史吳謙謀反,豫章王麾下驍騎將軍奉命平叛,將吳謙拿下!”

  這一聲斷喝,猶如晴天霹靂當頭劈下。

  頃刻間,巨變橫生,五百鐵騎刀劍出鞘,行動迅如驚雷。

  馬嘶、人聲、驚叫、呼喝響作一團!

  周遭親兵護衛尚未回過神來,驍騎鐵蹄已到面前,雪亮刀光劃破夜色。

  只聽吳謙魂飛魄散的喊道,“來人,快來人--將亂黨拿下--”

  毫無防備的市井平民,無不驚恐失措,四下哭號奔走,車馬如流的繁華街市,瞬間變成殺戮之地。平素養尊處優的暉州守軍,在這彪悍鐵騎面前毫無招架之力,連連敗退,連陣勢也未看清,便被踏入鐵蹄之下,如衰草般伏倒……城中街巷狹窄,跟在後面的大隊守軍一時無法趕上前來,更被驚慌奔走的百姓衝散,陷入混亂之中,鞭長莫及。

  車駕四周都是吳謙的親兵儀仗,變亂一起,紛紛敗退奔走,無暇顧我。玉秀跳上車來,擋在我身前,全身抖若篩糠,兀自對我說,“王妃別怕,有奴婢守在這裡!”

  我猛的將她攬在身側,兩人緊靠在一起,周遭亂軍衝突,殺聲震天……我屏息不能動彈,腦中一片空白,父母親人和蕭綦的身影不斷自眼前掠過……
  
  驀然有馬蹄聲逼近,衝我們而來!

  我霍然抬頭,眼前刀光閃動,一騎如風卷到,橫刀挑開鸞車垂簾。

  宋懷恩戰甲浴血,橫刀在手,俯身向我伸出手來,“王妃,上馬--”

  我拉了玉秀,正欲伸手給他,忽聽一聲勁嘯破空,一枚流矢從後面射來,擦著他肩頭掠過。

  “小心!”他一把將我推回鸞車,無數箭矢已紛紛射到馬前。

  大隊守軍已從後面趕來,弓弩手箭發如雨,正向我們逼來。

  宋懷恩舉盾護體,被迫勒馬急退三丈,身後鐵騎精衛已有人中箭落馬,卻無一人驚慌走避,進退整齊,嚴陣相向。

  大軍已到,他們再不走就功敗垂成了……而我的鸞車已在大軍箭雨籠罩之下,眼前箭勢一緩,

  宋懷恩又要策馬向我衝來,我將心一橫,向他喝道,“你們先走!”

  又一輪箭雨如蝗,四散的親兵又攻了上去,宋懷恩似瘋魔一般,橫盾在前,反手一刀將馬前親兵劈倒,不顧一切朝鸞車衝來。

  我拾起射落在鸞車轅前的一枝長箭,將箭鏃抵上咽喉,決然喝道,“宋懷恩,本宮命你即刻撤走,不得延誤!”

  宋懷恩硬生生勒止坐騎,戰馬揚蹄怒嘶,浴血的將軍目眥欲裂。

  我昂首怒目與他相峙。

  “遵、命!”咬鐵斷金般的兩個字,從他脣間吐出,宋懷恩猛然掉轉馬頭,向身後眾騎發出號令,嚴陣如鐵壁般的五百精騎,齊齊勒馬揚蹄,馬蹄如雷動地,掉頭踏過潰散奔逃的親兵,向城中錯落密布的街巷深處絕塵而去……

  我陡然失去力氣,倚了車門,軟軟跌倒。

  暉州之大,五百精衛就此突圍而出,四下分散匿藏,便如水滴匯入湖泊,一時半會之間,吳謙也未必能將整個暉州翻過來。更何況,城中還潛藏有叔父豢養的暗人--縱然吳謙身為暉州刺史,王氏遍布天下,無處不在的耳目勢力,他也一樣奈何不了。

 



降將(全章修改完)

  吳謙將我押至行館軟禁,裡裡外外派了大隊軍士看守,將個小小行館守得鐵桶一般。

  再次踏進熟悉的庭院廳堂,景物一切如舊,我卻從主人變成了階下囚。

  我微微笑著,泰然落座,朝吳謙抬手道,“吳大人請坐。”

  吳謙冷哼一聲,依然面色如土,形容狼狽不堪,“好個豫章王妃,險些讓老夫著了道!”

  我向他揚眉一笑,越發令他惱怒難堪,朝我冷冷道,“念在往日情面,且容你在此暫住,望王妃好自為之!若敢再生事端,須怪不得老夫無禮了!”

  “若說往日情面,那也全靠大人輔佐家父,對我王氏忠心耿耿。今日更蒙大人厚待,本宮愧不敢當。”我含笑看他,不惱不怒,直說得吳謙面色漲紅。
 
  “住口!”他厲聲喝斥我,“老夫堂堂學士,無奈屈就在你王氏門下,半生勤勉為官,卻升遷無望!你在暉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錯,待我專程入京請罪,竟被左相無端遷怒,非但嚴辭呵斥,更扣我奉祿,令我在朝堂中顏面掃地!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情,只怕連這刺史一職,也要被跋扈成性的令尊大人削去……”

  他一徑的怒罵,我卻恍惚沒有聽得進去,只聽他說到父親因我遇劫而發怒--父親,果真對我的事情如此在意麼,當初我離京遠行,他不曾輓留;而後暉州遇劫,也不見他派人救援;及至在那封家書中,他也沒有半句親呢寬慰之言……記得幼時,父親無論多麼繁忙,每天回府總要詢問哥哥與我的學業,常常板起臉來訓斥哥哥,卻總是對我誇讚不已,最愛向親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。及至將我嫁出之前,他都是天下最慈愛的父親。

  至今我都以為,父親已經遺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女兒,遺忘了這顆無用的棋子。我的生死悲歡,他都不再關心,畢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……可是……

  眼底一時酸澀,我側過頭,隱忍心中酸楚。

  吳謙連聲冷笑,“王妃此時也知懼怕了?”

  我抬起眼,緩緩微笑道,“本宮很是喜悅……多謝你,吳大人。”

  他瞪了我,略微一怔,嗤然笑道,“原來竟是個瘋婦。”

  “費盡心機擒來個瘋婦,只怕新主子看了不喜。”我淡淡道,“倒讓你白忙一趟了。”

  吳謙臉色一青,被我道破心中所想,惱羞成怒道,“只怕介時三殿下未必還瞧得上你。”

  子澹的名字從這卑鄙小人口中說出,令我立時冷下臉來,“你不配提起殿下。”

  吳謙哈哈大笑,“人說豫章王妃與三殿下暗通款曲,如今看來,果然不假。”

  我冷冷看著他,指甲不覺掐入掌心。

  “既然王妃的心已經不在王爺身上,老夫就再告訴你一個喜訊。”吳謙笑得張狂,往日文士風度已半分無存,“謇寧王大軍已經打到礎州,接獲老夫密函之後,已親率前鋒大軍分兵北上,取道彭澤,繞過礎州,直抵長河南岸,不日就將渡河。”

  掌心一痛,指甲咯的折斷。

  “不可能!”我緩緩開口,不讓聲音流露半絲顫抖,“彭澤易守難攻,叛軍豈能輕易攻克。”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3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49:37 | 只看該作者
  吳謙仿若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,仰頭大笑不止,“王妃難道不知,彭澤刺史也已舉兵了?”

  我喉頭髮緊,一句話也說不出,心口似被一隻大手揪住。

  “一旦謇寧王渡河入城,饒是你那夫婿英雄蓋世,也過不了我這暉州!”吳謙逼近我跟前,施施然負手笑道,“那時勤王之師攻下礎州,直搗臨梁關,自皇陵迎回三殿下,一路打進京城,誅妖後,除奸相,擁戴新君登……”

  他最後一個字未能說完,被我揚手一記耳光摑斷。

  這一掌用盡了我全部氣力,脆響驚人,震得我手腕發麻,心中卻痛快無比。

  吳謙捂臉退後一步,瞪住我,全身發抖,高高揚起手來,卻不敢落下。

  “憑你也敢放肆?”我拂袖冷笑,“還不退下!”

  吳謙恨恨而去,留下森嚴守衛,將我困在行館內,四下皆是兵士巡邏。

  我久久端坐廳上,一動不動,全身都已僵冷。

  “王妃!您手上流血了!”玉秀一聲驚叫,將我自恍惚中驚醒,低頭見掌心滲出血絲,竟被折斷的指甲刺破,我卻渾然不知疼痛。玉秀捧住我的手,一疊聲回頭喚人。

  盯著手上傷痕,那殷紅越發刺痛我眼睛,方才吳謙的一番話仍在我耳邊盤旋不去。假若真如他所言,謇寧王親率前鋒奇襲暉州,截斷了通往京城的道路,要在這暉州城下出其不意伏擊蕭綦……就算蕭綦擊敗了謇寧王前鋒,大軍在暉州受阻一日,父親在京城就危險一日。礎州面臨三面夾擊,難以久持,一旦臨梁關失守,蕭綦未及趕到……父親、姑姑、叔父、哥哥,我所有的親人都將陷入滅頂之災!

  我只覺冷汗滲出,狠狠咬出了脣,也抵擋不了心底升起的寒意。

  手腳陣陣冰涼,所有的恐慌都匯集成一個念頭--不能坐視他們危害我的親人,無論如何也不能……我要去找蕭綦!找他救我的家人!

  我霍然起身,甩開玉秀的手,發狂般奔到門口,卻被守門兵士迎頭截住。

  玉秀驚叫著追上來,將我緊緊抱住。我腳下一軟,眼前發黑,緊懸了半日的心直往深淵裡墜去,恍惚聽得玉秀喚我,卻怎麼也沒有力氣回應她……

  仿佛過了許久,婦人輕細的啜泣聲傳來,我恍惚以為是母親。

  “可憐她,到底還是個孩子。”那悲憫的聲音,聽來有些熟悉,卻不是母親。

  一雙溫軟的手覆在我額上,我心中一警,猛的睜開眼,翻手將她手腕扣住。

  她驚跳起來,幾乎撞翻身後玉秀托著的藥碗。

  “王妃醒來了!”玉秀喜極奔到床前,“王妃,是吳夫人來瞧您了。”

  我頭疼欲裂,神志昏沉,掙扎著撐起身子,定定瞧了那婦人片刻,才認出果真是吳夫人。

  玉秀趕緊扶住我,“可嚇死奴婢了,多虧夫人及時找來大夫,說是偶染風寒,一時急怒攻心,沒有大礙。瞧您這會兒還在發熱,快快躺著吧!”

  吳夫人卻怔怔絞著手看我,忽屈身向我跪倒,哽噎道,“老身該死,老身對不起王妃!”

  看著她斑白鬢發,我默然思及往日在暉州,她待我的萬般殷勤。當時只覺是曲意迎奉,如今換我做了階下之囚,想不到她仍待我一片忠厚,果然是患難之際,方知人心。

  我叫玉秀去攙扶,她卻不肯起來,只伏地流淚叩頭。

  我嘆口氣,起身下地,赤足散髮便去扶她。

  她體態豐腴,我一時扶不起來,周身酸軟無力,不由軟軟倚在她身上。她不假思索便將我摟在懷中,我亦輕輕抱住了她。這綿軟溫暖的懷抱,衣襟上傳來淡淡薰香氣息,恍然似回到了母親身邊。我們誰也沒有開口,只是靜靜相依,玉秀立在一旁已是泫然。

  半晌,我輕輕退開她,柔聲道,“吳夫人,你的情誼,王儇銘感不忘。天色已晚,你回府去吧,不必再來看我,以免吳大人不快。”

  她黯然垂首道,“實不相瞞,老身確是瞞著我家老爺私自來的,老爺他……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我含笑點頭,讓玉秀攙了我起來,也將吳夫人扶起。

  我退開一步,振衣向她行了大禮。

  吳夫人慌得手足無措,我抬眸直視她,“患難相護之恩,他日王儇必定相報。”

  她又是一番唏噓垂淚,方才黯然向我辭別。我含笑點頭,凝視她斑白鬢發,卻不知此地別後,再相見又是何種光景。正欲再向她囑咐珍重,卻聽房門外有人低聲催促,“姑母,時辰不早,姑丈大人將要回府了!”

  吳夫人面色微變,匆匆向我一拜,便要轉身退出。

  我詫異道,“門外是何人?”

  “王妃莫怕,那是我嫡親侄兒。”吳夫人忙道,“老爺命他看守行館,這孩子心地甚好,對王爺一向崇仰,絕不會為難了王妃。我已囑咐過他,務必給王妃行些方便……老身無能,也只得這點微末之力。”

  看著吳夫人戚然含愧的面容,我腦中卻似有一線靈光,一縱即逝,仿佛記起什麼。

  “您的侄兒,可是您從前提起過的牟……”我蹙眉沉吟,“牟……”

  “牟連!”吳夫人驚喜道,“正是牟連,王妃竟還記得這傻孩子!”

  我莞爾,披了外袍,親自將她送出門外。

  四下守衛果然已經退避到遠處廊下,只有一名高大青年守在門邊,見我們出來,慌忙欠身低頭。我不動聲色將吳夫人交到他身側,抬眼細看了看,不覺失笑--這吳夫人口中的“傻孩子”只怕比我還年長,身形魁梧,濃眉虎目,頗具忠厚之相。

 
  目送牟連護送吳夫人遠去,我仍立在門口,等了半晌才見牟連大步而回,遠遠見了我,駐足按劍欠身。我側目左右,向他微微頷首。牟連略一遲疑,還是近前行禮道,“末將牟連,參見王妃。”

  左右守衛仍在走動巡邏,我淡淡道,“方才吳夫人遺落了物件,你隨我來。”

  說罷我轉身徑直往房中去,牟連急急喚了兩聲,不見我停步,只得跟進來。

  轉入垂簾後的內室,牟連停步不前,在簾外尷尬開口道,“王妃寢居之處,末將不敢擅入。”

  我取下腕上一副翡翠銜珠朝鳳釧,讓玉秀捧了出去。隔了垂簾,只見牟連接過手中,低頭凝神細看,神色隨即一變,滿臉漲紅,屈膝跪地道:“王妃恐怕弄錯了,這副釧子是皇家之物,價值連城,並非姑母所有。”

  我隔了垂簾對他微微一笑,“是麼,那就送給尊夫人吧。”

  牟連窘急,“末將惶恐,有負王妃盛意,請王妃收回此物。”

  我依然微笑,“這是昔年明昭皇后御用之物,世間只此一副,其價何止連城。”

  牟連不假思索,語聲已隱有怒意,朝我大聲道,“請王妃收回!”

  我凝視他剛強面容,心下一線明光亮徹。

  “吳夫人所言不假,牟將軍果真是磊落君子。”我拂簾而出,含笑立在他面前。牟連怔住,目光亮了一亮,這才松了口氣,忙將鳳釧交予玉秀。

  “王妃謬讚,在下愧不敢當。”他向我俯首行禮,低聲懇切道,“王妃不必擔憂,在下雖位卑力薄,也當竭盡所能,維護王妃周全。”

  “是麼?”我笑了笑,陡然沉下臉來,“你身為朝廷將領,不思為國效命,反而投靠叛軍,此乃不忠;既已投靠了吳謙,卻又違悖軍令,暗中維護於我,此乃不義。堂堂七尺男兒,空負一身本領,為何專行不忠不義之事?”

  我話音未盡,牟連早已臉色大變,額頭青筋凸綻,黧黑臉膛漲作紫紅。

  玉秀驚得臉色發青,連連以目光警示我,惟恐牟連被此言激怒,做出危險之舉。我只作未見,冷冷凝視牟連,見他低頭按住劍柄,指節因用力而發白,整個人似已僵冷。

  半晌對峙,漫長似寒夜。

  他啞聲開口,一字字似從牙縫迸出,“王妃所言不差,牟連空懷報國之志,所行卻是不忠不義,人神共棄。然則人各有命,如今回頭已晚,牟連亦無從選擇……望王妃恕罪!”

  此話出口,再也掩藏不住冷面下的困窘難堪,他猛一頓首,起身掉頭,大步而去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4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50:08 | 只看該作者
  “命由天,事由人,果真願意回頭,何時都不嫌晚。”我望著他背影,悠悠開口。

  他身形一滯,腳步稍緩。

  “豫章王惜才愛才,不以出身為意,俊傑當與英雄相惜。你託身吳謙手下多年,至今一事無成……”我厲聲斥責,不容他有反駁的餘地,“難道說,將軍十年磨劍,還未踏上沙場半步,今日卻要與同袍相殘?從前吳夫人說你崇仰豫章王,恨不能追隨麾下。如今豫章王大軍即將兵臨城下,你卻要與他為敵麼!”

  牟連頓足不前,魁梧背影僵硬如石,聽得我最後那句,肩頭更是一顫。

  如果以利、以理、以義,都不能令其心志動搖,我亦無計可施了。

  望著那一動不動的背影,我手心微微滲出汗來,心知最後轉機就在此人身上了,若此時不能將他打動,只怕以後再無機會。父親說過,但凡世人,總有弱點可襲……而我對這牟連並無所知,僅僅聽聞他崇敬蕭綦,一心建功衛國,苦於懷才不遇。這便是他的弱點,是我唯一可擊破的地方。

  我嘆息,“成魔成佛,或取或舍,只在一念間。”

  “喀”的一聲,劍柄上似有銅飾被他握得太重而折斷,這聲響也驚得我心頭一顫。

  牟連轉身,定定望住我,滿目震動,喉頭微微滾動。

  仿佛繃緊的弓弦驟然放開,我心裡一松,後背冷汗反而透衣而出。

  “言盡於此,望牟將軍好自為之。”我略一欠身,轉身步入簾後,留他呆立原地。

  轉入垂簾,我忙撫住胸口,只恐急促的氣息泄露了自己的忐忑。

  過了半晌才聽得牟連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,連告退的話也忘了說。我倚著屏風,這才長長吁了口氣,向玉秀莞爾一笑,“或許我們有救了。”

  玉秀連連拍著胸口,“嚇死人了,王妃……你怎麼如此大膽,方才若激得他翻臉,可怎麼辦!”

  我嘆口氣,“橫豎已經到了絕境,不如放手一搏。”

  “那人,果真可靠麼?”玉秀惴惴開口,一臉愁苦,“眼下宋將軍生死不知,這裡連同隨行侍女在內,也不過十餘名女子,外頭守軍卻那麼多……”

  我沉默,方才對牟連的一番試探游說,我亦沒有半分把握,手心裡何嘗不是攥著一把汗。那牟連比我年長,到底也是統兵之人,豈能輕易被我一個小小女子所震懾,又豈能被我寥寥數語所動搖。我所倚仗的,不外有二,一是他心志不堅,二是蕭綦的赫赫威名。

  對於一個年輕熱血的卑微將領,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個不可動搖的神話。

  之前我以財物試探,他若是貪婪短視之人,那也絕不能信賴。所幸此人品性端厚,心思縝密,若能為我所用,必是難得的人才……方才見他已經動搖,我及時打住,若是逼破誘勸過急,激起他的牴觸之心,反而壞事。

  風寒帶來的發熱還未退去,再經這一番折騰,我已疲累不支。玉秀忙侍候我睡下,復又放心不下我,執意抱了被衾在外間值守。

  甫一躺下,我便有些恍惚,依稀見一騎絕塵而來,馬背上的俊雅少年錦衣雕鞍,神采飛揚--正是哥哥騎了姑姑賜他的大宛名馬,正得意非凡地馳來。卻聽父親冷冷負手說道:“馴馬容易馴人難,烈馬亦如良將,你可悟出了馴人之道?”

  耳邊隱隱似聽得父親在問我,“你可悟出了馴人之道?”

  我覺得甜蜜雀躍,仿佛回到承歡父親膝下的日子,依然可以拖著他袖袍撒嬌。

  “阿嫵悟出了……”我喃喃笑著,翻身擁緊被衾,眼角似有溫熱濕潤,旋即墜入沉睡。

  一夜噩夢頻驚。

  四更敲過,耳邊隱隱有刀兵交接之聲,我懨懨將臉埋入枕衾間,竭力揮去噩夢留下的幻覺。

  忽然間聽得房門一聲驟響,侍女跌跌撞撞的腳步聲闖入,驚慌叫道,“玉秀姑娘快醒醒,有人殺進來了,快叫王妃,快--”

  我一驚,探身坐起,扯過外袍披上。

  “王妃快走,叛軍來了,奴婢保護您衝出去!”玉秀赤著腳奔進來,手裡抓了一支燭台,不由分說拽了我便要往外跑。隨行被俘而來的侍女們驚慌失措跟在她後面,一個個披頭散髮。

  “都慌什麼!”我厲聲呵斥,甩開玉秀的手,“給我站好!”

  亂作一團的眾人被我厲聲震住,停下來瑟縮不知所措。外面果然傳來陣陣刀兵喊殺聲,聽來已經不遠,只怕即刻便要殺到這裡。我心中急跳,竭力穩定心神,飛快尋思對策--夜襲行館之人,若非殺我,便是救我。城中除了吳謙,未必沒有旁人想殺我。此時敵友難辨,萬萬不能冒險。

  我立刻走到簾邊,見門口守衛兵士如臨大敵,刀劍都已出鞘,便回頭向眾人低聲道:“稍後若有變故,我們趁亂闖出去,一直沿曲廊到西廂,經蘭庭、過曲水橋、流觴台,便是行館側門,平素鮮有人知。你們可記清楚了?”

  我話音還未落,喊殺聲已到了門口,竟來得這麼快!





奪城(全章修改完)

  門口刀兵交擊,守衛慘呼連連,猛然一聲巨響落在門外,硝火閃爍,伴著濃煙滾滾,裂石碎木之聲,地面隨之巨震。

  “小心!”玉秀撲在我身上,我被濃煙嗆得說不出話,眼前一片模糊,只緊緊抓住玉秀。

  陡然聽得一個男子聲音,“屬下龐癸,參見郡主!”濃煙中只見一個鬼魅般身影靠近,向我屈膝跪下。他喚我郡主,自報名號“龐癸”--暗人沒有自己的名字,各地暗人首領以天干為組,地支為號,來人果然是自己人。我驚喜交加,脫口道,“原來是你們!”

  龐癸按劍在手,“事不宜遲,宋將軍在外接應,請隨屬下走!”

  我們疾步奔出房外,藉著濃煙夜色的隱蔽,隨行暗人一路掩殺,直衝到內院門口。

  門外大群守衛正與百餘名鐵甲精衛廝殺在一起,當先一人正是宋懷恩。

  我們身後火光蜿蜒,腳步聲震地,正有大隊追兵趕來。

  龐癸大喝一聲,“王妃已救出,宋將軍護送王妃先走,我等斷後!”

  宋懷恩策馬躍出重圍,俯身將我拽上馬背,緊緊將我攬住,夾馬向外衝去。他手臂上一股溫熱滲濕我衣衫,竟是傷處汩汩涌出的鮮血。我不假思索,慌忙以手按住那傷處,想止住流血。

  “無妨。”他反手格開一柄刺到馬前的長戟,咬牙喘息,對我顫聲說,“別弄髒王妃的手。”

  這話竟叫我心裡一痛,眼見這些大好男兒為我流血拚命,刀劍雖沒有落在我身上,卻依然剜心刻骨,恨不能立即叫他們住手。

  “住手--”

  驀然一聲斷喝從身後傳來。

  驚回首,但見牟連仗刀立馬,凜然立在十丈開外,身後大隊士兵嚴陣以待,弓弩開弦,槍戟林立,手中火把映得天空火紅,刀劍甲胄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。

  身後宋懷恩氣息一沉,緩緩將我攬緊,橫劍在前,全神戒備。

  龐癸等人迅捷圍攏呈扇陣,擋在我們馬前,殺紅了眼的兩方都停下手,相向對峙。

  我心神懸緊,凝眸望向牟連。

  火光烈烈,將他臉龐映得半明半暗,夜風中滿是硝石與松油的味道,隱隱挾裹著血腥氣。

  宋懷恩將手緩緩移下,無聲無息扣住了鞍旁所懸的雕弓。
 
  “虛驚一場,原來是自己弟兄。”牟連淡淡開口,舉劍發令,“放行--”

  話音落地,四下眾人盡皆一震,身後宋懷恩亦是愕然,唯有我長長松了口氣。

  片刻僵立之後,門外守軍齊齊退後,刀劍還鞘,槍戟撤回,讓出中間一條通道。

  龐癸回首與宋懷恩眼神交錯,我低聲對宋懷恩說,“此人可信。”

  宋懷恩微微頷首,向牟連朗聲道,“多謝。”

  牟連點頭,將手臂一揮,“路上當心。”

  他望住我們,昏暗中莫辨神色,我只覺得他欲言又止。

  驀然一騎從他身後掠出,拔劍指向我們,“他們是豫章王的人,王妃在他們手中!”

  龐癸等霍然一驚,不待我們回應,牟連已怒斥道,“混帳!哪有什麼豫章王,你他媽眼花了!”

  那副將勒馬逼近兩步,“好你個牟連,竟敢私自縱敵!來人,將這叛賊拿下!”

  四下守軍毫無動靜,一個個堅定如鐵石,只望向牟連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5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50:38 | 只看該作者
 牟連冷冷側首,一言不發,凜然有殺氣迫人而來。

  那副將倉惶環顧左右,大驚失色,“你們……你們都造反了不成?”

  陡然一聲暴喝,牟連拔劍,手起劍落,將那人劈翻落馬,連哼都未及哼出一聲!

  眼前驚變只在一瞬之間,那人的屍首在地上滾了幾滾,左右才爆出驚悸低呼之聲。

  我亦未曾想到牟連會當眾斬殺副將,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。只見牟連定定望住手中滴血長劍,僵立半晌,霍然抬頭向我們嘶聲吼道,“還不快走!”

  宋懷恩將馬一勒,我按住他的手,“且慢。”

  所有人的目光堪堪匯集於我,我深吸一口氣,揚聲肅然道,“逆賊吳謙謀反,犯上作亂。牟連大義滅親,忠勇可嘉;待豫章王大軍入城,平定暉州之亂,必當上奏朝廷,褒揚功勛;眾將士平叛有功,皆有嘉賞。”

  牟連定定望住我,仿如呆了一般。

  恰在僵持中,宋懷恩揚劍指天,高聲道,“吾等誓死追隨豫章王,效忠皇室,吾皇萬歲--”

  “吾皇萬歲!”鐵騎精衛與龐癸等人隨即跪地響應。

  四下守軍將士再無遲疑,盡皆伏跪在地,山呼萬歲之聲響徹夜空,令我心神震盪。

  牟連翻身下馬,默然垂首片刻,屈膝跪倒,“吾皇萬歲!”

  事不宜遲,一旦吳謙獲知行館之變,我們便先機盡失。

  宋懷恩與牟連、龐癸等人當即在行館議定大計,兵分三路行事。

  牟連率領手下戍衛,趁城頭換崗之機,夜襲北門,分兵拿下防守薄弱的東西二門;龐癸派出暗人,持我的密函從北門出城,趁夜趕往寧朔方向,向蕭綦前鋒大軍報訊;宋懷恩率領五百精騎,趁亂殺入刺史府,挾制住吳謙,再與牟連會合,往城南駐軍大營奪取兵符,號令全城守軍;同時,由龐癸率領手下暗人四下潛入徽州機要之地--官倉、府庫、營房,在城中四下縱火,散布豫章王攻城的消息,動搖暉州軍心,令全城陷入混亂。

  此刻天色微明,已過五更,正是人們將醒未醒,最為松懈的時刻。

  我們只有一次機會,要麼一擊得手,要麼全軍覆沒。

  宋、牟、龐三人各自點齊兵馬,整裝上馬。

  宋懷恩勒馬回頭,向我按劍俯首。

  我深深凝望他年輕堅毅的面容,向他們三人俯身長拜,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歸來!”

  兩百餘名侍衛留下來守護行館,我帶領玉秀等侍女,照料夜間拼殺受傷的士兵。行館內一切有條不紊,侍衛們嚴陣以待,只等城中的訊號。我這才抽身回房,匆匆梳洗整裝。

  約莫過了兩三柱香的時間,侍衛來報,稱城中火光已起。

  我匆忙登上行館後山最高的流觴台,憑欄俯瞰城中。

  濃雲陰霾籠罩下的暉州已是一片驚亂景像,城中四下騰起熊熊火光,天際第一縷晨光還未出現便已被濃煙遮蔽。陰雲沉沉壓頂,看來今天將有暴雨傾盆。

  從這遙隔城郊的行館樓台,我雖看不見城頭街巷,眼前亦隱約浮現出兵荒馬亂,人群奔走呼號的慘景……想來此時,整個暉州都已陷入大難臨頭的驚恐和混亂。自睡夢中驚醒的人們,睜眼所見,亦如我眼前這般景像,依稀似末日將臨。

  片刻之後,北門方向吹響號角,驚徹全城--那是我們約定的訊號,牟連已經得手。

  天際濃雲低垂,天色依然昏黑如夜。

  北門被牟連拿下,飛馬報訊的暗人順利出城。我遙望北面,閉目默禱,只盼蕭綦快快趕來。

  按龐癸所獻之計,此刻百餘騎兵應當已出城,沿路燃起狼煙,以樹枝縛於馬尾,在離城一里外往來奔馳,踏起沙塵漫天,一路狼煙滾滾,揚塵延綿。城中守軍素來敬畏豫章王威名,驟然聽得蕭綦親率大軍到來,已是魂飛魄散,待親眼望見北門已破,城外一片煙塵沖天,在天色昏暗中遠遠望去,恰似千軍萬馬浩蕩而來,哪裡還顧得上分辨真偽--果然未出半個時辰,東門、西門相繼傳來低沉號角,兩處守軍不戰自潰,皆被牟連拿下。

  城中混亂之狀愈演愈烈,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,濃煙升騰,如莽莽黑蛇舞動。

  此時暉州生變,全城火光沖天,濃煙蔽日,料想蹇寧王在河對岸也看到了這番光景。

  他會不會相信是蕭綦的大軍攻城,如果騙不過這個老狐狸,依然被他強行渡河,又當如何是好?我的手心後背俱是冷汗,縱然經歷過一次次生死險境,面對這滿城烽火,惡戰在即,仍禁不住心神俱寒。

  忽聽身後有低微的哽噎聲,我回頭,卻見玉秀臉色蒼白,正抬手拭淚。

  “你怕什麼?”我沉下臉來,目光緩緩掃過身後戎裝仗劍的護衛們,向玉秀沉聲道,“這裡沒有膽小怯弱之人,眾將士捨生忘死,個個都是真正的勇士,能與他們共生死,是你的榮耀。”

  身後眾侍衛盡皆動容,玉秀撲通跪倒在地,“奴婢知錯。”

  到底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,她已算十分勇敢。我心中不忍,神色稍緩,伸手將她扶起,“將士們正在搏命拼殺,我不想看見任何人在此刻流淚。”

  玉秀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,顫聲道:“奴婢不怕,奴婢只是,只是怕宋將軍他們有危險。”

  這女孩子一雙圓圓亮亮的大眼中,滿是關切惶恐。我心中怦然牽動,頓時有幾分了然,今日若換了蕭綦在陣前拼殺,我也未必能如此鎮定。

  眼前隱隱浮現蕭綦從容睥睨的眼神……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裡,令我神思澄明。

  我直視玉秀,決然開口,“他們都是最驍勇的戰士,必定會平安回到我們身邊。”

  我的話音未落,南面城外傳來雄渾嘹亮的號角,其聲沖天而起,直裂晨空,隨即是千萬戰鼓齊擂,鼓聲動地,滾滾而來,聲勢之間殺氣震天。

  那應該是宋懷恩奪下了駐軍大營,按事先約定,擂響戰鼓,吹起號角,隔河向謇寧王示威。

  我站在高台之上,一時心神俱震,握緊了圍欄,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順遂。

  玉秀已顧不得禮制,抓住我袍袖,連連追問,“王妃你聽!那是什麼?那頭怎麼樣了?”

  我緊抿了脣不敢開口,沒有聽到他們親口傳來消息之前,不敢妄存一絲僥倖。

  半柱香時間的等待,漫長難熬,幾乎耗盡我全部定力。

  “報--”

  一名侍衛飛奔上來,“暉州刺史吳謙伏誅,守將棄甲歸降,四面城門皆已拿下,宋牟兩位將軍已接掌暉州軍政,龐大人正率兵趕回行館!”

  玉秀跳起來,忘乎所以地歡叫,“謝天謝地,謝天謝地!”

  身後眾侍衛歡聲雷動,振奮鼓舞之色溢於言表。

  “很好,預備車駕入城。”我含笑點頭,強抑心中激動,沒有讓聲音流露半分顫抖。

  轉身仰望天空,我閉上眼,在心中重複玉秀方才的話,恨不得立時跪倒,叩謝上蒼佑我。

  
  龐癸趕回行館時,大雨終於傾盆而下。

  我搶在他跪拜之前,親手扶住他,向他和他身後浴血沐雨的勇士們含笑致謝。

  龐癸棄了頭盔,狠狠抹一把臉上雨水,朗聲笑道,“做了半輩子暗人,今日能隨兩位將軍衝鋒陣前,痛快廝殺一場,是屬下平生大幸!”

  如此豪邁的漢子,可惜身為暗人,註定終生不見天日。我凝視龐癸,微笑道,“若是隨我回京,從此跟隨豫章王麾下,你可願意?”

  龐癸二話不說跪倒,“屬下身為暗人,曾受王氏大恩,立誓效忠,至死不得易主。”

  我一怔,心下悵然,忽而轉念回過神來,“那麼,若是跟隨於我呢?”

  “但憑王妃驅策!”龐癸抬頭,目光炯炯,露出一線微笑。

  望著龐癸和他身後黑壓壓跪到一地的暗人,這一刻我猛然驚覺--昔日王氏一明一暗,在朝在野的兩大勢力,分別由父親和叔父所主宰,而今我卻被時勢推到了他們之前,第一次取代父輩的權威。我所接掌的不僅是眼前眾人的生死命運,更是他們對王氏的忠誠信重。

  只在一念之間,似有強大的力量涌入心中,將心底變得一點點堅硬。

  車駕和隨行侍衛穿過城中,沿路百姓紛紛驚慌走避,再無人敢像昨日一般圍觀。

    全城已經戒備森嚴,經此一場變亂,暉州已是人心惶惶,富家大戶紛紛席捲細軟出城躲避,普通百姓無力棄家遠行,則急於屯糧儲物,以防再起戰禍。

  路上時有見到守軍士兵趁亂擾民,昨日還是繁華盛景的暉州,一夜之間變得滿目蒼涼。

  我放下垂簾,不忍再看。

  車駕到達刺史府前,入目一片狼藉。

  門前石階上還殘留著未洗盡的血跡,依稀可見昨夜一場混戰的慘烈。庭前文書卷帙散亂遍地,卻不見一個僕從婢女,到處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灑掃。

  宋懷恩帶著暉州大小官員迎了出來,一眾文吏武將都是往日在暉州見過的,當時每逢節令筵飲,總少不了諸人的迎奉。我所過之處,眾人皆俯首斂息,恍惚還似當年初來暉州的情境,然而彼時此地,一切已然迥異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6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51:17 | 只看該作者
   宋懷恩戰甲未卸,臂上傷處只草草包紮,眼底布滿血絲,依然意氣飛揚。

  他簡略將戰況一一稟來,對其間慘烈隻字不提,只說吳謙倉皇出逃,混入亂軍之中,被他親手射死。謇寧王那邊派出十餘艘小艇沿河查探,暫且不見動靜。

  一時間千頭萬緒,我也暗自焦慮,當著暉州大小官吏,只得不動聲色。

  我囑咐了三件要務。其一,穩定民心,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騷亂;其二,加強城防,隨時準備抵禦謇寧王大軍;其三,儲備糧草,等待豫章王大軍到來。

  府中不見牟連的身影,問及宋懷恩,卻見他面色遲疑。

  遣退了其餘官吏,我回到內堂,蹙眉看向宋懷恩。

  他低聲道,“牟統領正在吳夫人房中。”

  我將眉一挑,心中已有不祥之感,只聽他說,“吳謙死訊傳回之後,吳夫人便自刎了。”

  吳夫人的屍首是牟連親手殮葬的。

  她沒有留下只言片語,走得異常決絕。吳謙的兩個妾室哭哭啼啼,只說夫人將蕙心小姐交給她們,自己回了房中,不料竟以老爺平日的佩劍橫頸自刎。

  一個足不出閨閣的婦人,平生從未碰過刀劍,卻選擇這樣的方式,追隨丈夫而去。

  我沒有踏進她的靈堂,也沒去送她最後一程--她必然是不願見到我的。昨日離去之前,言猶在耳,我曾對她說,“患難相護之恩,他日必定相報”。

  她的患難相護,換來家門慘變,我的報答便是誘叛她引以為傲的親侄,殺死她的夫君。

  “王妃,天都快黑了,您出來吃點東西吧。”玉秀隔了門,在外面低聲求懇。

 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發,望著北邊天際發呆,看夜色一點一點圍攏。什麼人也不願見,什麼話也不想說,我將自己關在房裡,沒有勇氣去看一看牟連,看一看那個叫蕙心的女孩兒。聽說吳蕙心哭暈過去多次,懸梁未遂,此時還躺在床上,水米未進。

  玉秀還在外面苦苦求我開門,我走到門口,默然立了片刻,將門打開。

  “領我去看看吳蕙心。”我淡淡開口,玉秀怔怔看著我臉色,沒敢勸阻,立即轉身帶路。

  還未踏進閨房門口,就聽見女子的哭泣聲,伴著碎瓷裂盞的聲音。

  一名婦人匆忙迎了出來,素衣著孝,面目清麗,不卑不亢向我行禮,自稱妾身曹氏。

  我無心多言,徑直步入房中,恰見那蒼白纖弱的女孩兒將侍女奉上的粥肴摔開。

  我接過僕婦手裡的粥碗,走到她床前,垂眸凝視她。

  周圍侍婢跪了一地,蕙心含淚抬頭,驚疑不定地望向我,雙眼哭得紅腫。

  “張口。”我舀了一勺粥,喂到她脣邊。

  她睜大眼睛瞪著我,我冷冷開口,“粥裡有毒,是送你上路的。”

  蕙心一顫,滿目駭然,嘴脣劇烈顫抖。

  “你想死,我便成全你。”我將勺子強行送到她脣間。

  她不由自主地瑟縮,抖成一團,眼淚大顆大顆落下,“你是誰……”

  我將碗放下,凝視她雙眸,緩緩說道,“我是豫章王妃。”

  她雙瞳驟然大睜,尖聲道,“是你害死我爹娘!”

  我不閃不避,任由她撲上來抓住我衣襟,眼前一花,被她一掌摑在頰上。

  身後玉秀與曹氏搶上來格擋,我抬手阻住她們,又受了她反手一掌,雙頰立時火辣。

  蕙心又伸手來掐我頸項,我避開,扣住了她手腕。

  我的身量已算單薄,這女孩兒竟比我還削瘦幾分,手上力道微弱,被我扣住動彈不得。

  “這兩掌是我欠你母親的。”我淡淡開口,“若是你自己想報仇,先活下來再說。”

  我放開吳蕙心,起身拂袖而去。

  那曹氏一路隨我到了庭中,俯身道,“多謝王妃。”

  “蕙心不是真心求死,她會好好活下來。”我疲倦地嘆息一聲,恍然記起玉秀之前提過,吳蕙心由牟連的夫人在照料……我側首看她,“你是牟夫人?”

  曹氏低頭稱是。

  我一時無言相對,沉默片刻道,“牟將軍可好?”

  “多謝王妃垂顧,外子已趕往營中,協助宋將軍署理防務。”曹氏語聲低柔,落落大方,不似一般閨閣女子。我頷首道,“辛苦牟將軍與夫人了。”

  曹氏臉上一紅,欲言又止。我覺得蹊蹺,回眸細看她。她遲疑片刻,終究開口道,“外子只是戍衛統領,位份卑微,當不起將軍的名銜。”

  我怔住,訝然道,“牟連的職位怎會如此低微?他不是吳夫人之侄麼?”

  曹氏有些窘迫,沉默片刻,似鼓起極大勇氣開口,“外子不肯依附裙帶之便,姑父也惟恐帶累了官聲……是以外子空懷報國之志,卻多年不得升遷。此番姑父投靠叛軍,外子也曾力勸。及至王妃入城,終令外子臨崖勒馬,未致鑄成大錯。妾身雖愚昧,亦知好馬需遇伯樂,良將需投明主。懇請王妃為外子美言,不計門庭之嫌,勿令良將報國無門!”她一氣說來,臉頰漲紅,向我俯身拜倒,“妾身在此叩謝王妃!”

  這一番話雖是出於私心,惟恐牟連受到牽連,身為降將受人輕視,故而為他開脫求情……然而從她口中道出,卻是誠摯坦蕩,並無半分諂媚之態。看她年紀似與哥哥相仿,心機膽識不輸須眉,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,忙親手將她扶起。

  “牟連有賢妻若此,可見他非但是良將,亦是一員福將。”我向她揚眉一笑,不覺起了親近之心,“王儇年輕識淺,若蒙牟夫人不棄,願能時時提點於我,共商此間事務。”

  曹氏喜出望外,忙又拜倒。

  是夜,輾轉無眠。

  宋懷恩執意要我從行館遷入刺史府,雖是守衛森嚴,安全無虞,我卻一閉眼就想起吳夫人,想起蕙心,哪裡還能安睡。已是夜闌更深,我仍毫無睡意,索性披衣起來,步出庭院。

  夜空漆黑,不見一絲月色,只有隱隱火光映得天際微明,依稀可見守夜的士卒在城頭巡視走動。我只帶了幾名值夜的侍女,沒有喚起玉秀,她連日驚累不堪,回房便已酣睡了。

  信步走到內院門口,卻見外院還是燈火通明,仍有軍士府吏進出繁忙。

  我悄然行至偏廳,示意門口侍衛不要出聲。只見廳中幾名校將圍聚在輿圖前面,當中一人正是宋懷恩。他換了一身深藍便袍,在燈下看來,愈顯清俊,言止從容堅定,隱有大將之風。

  想來當年,蕭綦少年之時,也是這般意氣飛揚吧。

  我在門外靜靜站了片刻,他也未發現,只專注向眾將布署兵力防務。我心下欣慰,轉身正欲離去,卻聽身後有人訝然道,“王妃!”

  回頭見宋懷恩霍然抬頭,定定望住我。

  “時辰已晚,若非緊急軍務,諸位還是早些回府歇息吧。”我步入廳中,向眾人溫言笑道。

  宋懷恩頷首一笑,依言遣散了眾人。

  我徐步踱至輿圖前,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後,保持著數尺距離,一如既往的恭謹拘束。

  “你的傷勢如何?”我微笑側首。

  他低頭道,“已無大礙,只是皮肉傷,多謝王妃掛慮。”

  見他神色越發侷促,我不禁失笑,“懷恩,為何與我說話總是如臨大敵一般?”

  他竟一呆,似被我這句笑語驚住,耳根竟又紅了。

  見他如此尷尬,我亦不敢再言笑,側首輕咳了聲,正色道,“按眼下情形,你看謇寧王會否搶先渡河?”

  宋懷恩神色有些恍惚,愣了片刻才回答道,“今日暉州大亂,烽煙四起,蹇寧王素來謹慎多疑,見此情形,勢必不敢貿然渡河。然而,屬下擔心時日拖得越久,越令他起疑。”

  我頷首道,“不錯,若果真是大軍已到,必定不會守城不出。越是按兵不動,越是露出破綻,遲早被他覷出我們的底細。”

  “王爺接到信報,假使路途順利,不出五日應能趕到。”宋懷恩深深蹙眉,“如何拖過這五日,便是關鍵所在。牟連已依計將豫章王帥旗遍插城頭,駐軍大營增加爐灶炊煙,日夜巡邏不熄,造出大軍入城的假相……即便如此,依屬下看來,最多也只能拖到三日。”

  我沉默,心下早已有此準備,最壞的可能也莫過於刀兵相向。

  “照此說來,三日之後,一場鏖戰在所難免了?”我肅然望向他。

  宋懷恩毅然點頭,“我們至少仍需堅守兩日,將謇寧王擋在暉州城外,等待王爺趕來。”

  我蹙眉緩緩道,“暉州兵力遠遠不足,守軍素來吃慣了皇糧,憊懶成性,疏於操練,又逢人心浮動之際……若是硬拼起來,我擔心能否拖過兩日。”

  “擋不住也要擋!”宋懷恩抬眸,眼底宛如冰封,“屬下已經傳令全軍,一旦城破,我便縱火焚城,叫全城守軍、老弱婦孺皆與叛軍同葬!”

  我一震,駭然凝望了他,半晌不能言語。

  他凜然與我對視,緩緩道,“如此,則破釜沉舟,再無退路,惟有以命相搏!”





並肩(全章修改完)

  暉州的夜風比寧朔溫軟,五月深宵,透衣清涼,吹起我鬢發紛飛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7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51:32 | 只看該作者
  我立在中庭,仰首望向天際,微微嘆息,“交戰一起,不知道這座城池將會變成怎樣。”

  宋懷恩默然片刻,“彭澤刺史已經舉兵叛亂,烽煙燃及東南諸郡,一旦水澤之路失陷,琅琊也不再太平。長公主此時還在路途中,獲知彭澤兵亂,只怕不會再往琅玡去了。”

  我黯然嘆道:“家母此時應當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……依她的性子,回去了也好。”

  “難道長公主不知京城之危?”宋懷恩蹙眉看我,神色略見憂急。

  “正因京城陷於危急,家母才肯回去罷。”我無奈一笑,到底是數十年夫妻,對父親縱有萬般怨恨,當此生死關頭,她總要和他在一起的。晉敏長公主的性子,若真執拗起來,誰又阻得住她。彭澤之亂將京城逼到危急邊緣,或許也逼出了母親的真情。

  “王妃此話何解?”宋懷恩惴惴開口,猶自疑惑。

  我卻不願再與旁人提及家事,只淡淡一笑,“我確信她會返回京城,正如我也會留在暉州。”

  “你要留在暉州?”宋懷恩語聲陡然拔高,連敬辭也忘了,朝我脫口怒道,“萬萬不可!”

  夜色下,他一雙劍眉飛揚,滿目焦灼關切。

  我看在眼裡,心下怦然一緊。這樣的目光,沒有敬畏與恭謙,只是無遮無擋的熱切,再不是臣屬之於主上,僅僅是一個男子看向一個女子的目光。
  只聽他急急道,“暉州一戰在即,屬下預備明日一早就讓龐癸護送王妃出城,北上與王爺會合……無論如何,決不能讓王妃涉險!”

  我側首轉身,避開他灼人目光,心下竟有些許慌亂。

  一時相對無語,惟覺夜風吹得衣袂翻飛。

  “你只需全力守城,至於是去是留,我自有分寸。”我斂定心神,淡淡開口。

  宋懷恩氣急,張口欲說什麼,卻又陡然止住,將脣角緊抿作一線。

  我回眸靜靜看他,“你跟隨王爺身經百戰,可曾因戰況危急而臨陣退縮過?”

  他蹙眉道,“將軍自當戰死沙場,王妃你身為女子,豈能相提並論!”

  “那麼,”我微微一笑,“若是王爺在此,他可會拋下你們,獨自離城避難?”

  “那也不同!”宋懷恩勃然怒道。

  我含笑直視他,“有何不同,我是豫章王妃,自當與豫章王麾下將士共同進退。”

  宋懷恩默然垂下目光,不再與我爭執。

  折返內院的一路上,他沉默地跟在身後護送,於門邊駐足目送我入內。

  步入曲徑深處,仍依稀感覺到身後的目光……我忍不住駐足回頭,見那淡淡身影孑然立於門下,袖袂飛揚,說不出的寂寥孤清。


  天色剛亮,潛去鹿嶺關外打探虛實的軍士回報,謇寧王大軍正在加緊督造戰船,曾派出數隊小艇於凌晨時分靠近河岸,打探我軍消息,皆被巡夜守軍發現,勁努齊發,將其逼退。

  牟連已經封閉四面城門,下令城中軍民儲糧備戰,調集重兵駐守鹿嶺關,不準任何人從南境入城。鹿嶺關將在今日正午封閉,此刻關門內外已是人馬如潮,附近百姓扶老攜幼,搶在封關之前入城躲避戰事。

  一連兩天過去,謇寧王的戰船已在河岸列開陣勢,天色晴好時,依稀可見對岸飄揚的戰旗。

  到第三天,渡河刺探的小艇驟然增多,不時向城頭射來箭矢,叫囂挑釁。牟連與宋懷恩交替值守城頭,嚴令死守,不準守軍士兵回應反擊。謇寧王越是試探,越顯出他疑慮心虛,摸不準我方的虛實。

  城頭風雲詭譎,城內人心惶惶。

  百姓忙於屯糧避戰,城中米行紛紛告罄關門,貧民哀告無門。暉州多年未經戰事,官倉所儲糧草許久不曾清點,竟已霉壞了許多,也不知能供軍中多久的用度。

  眼前一團亂麻,叫我無從應對。自幼所見所學,雖也不乏兵書韜略,耳濡目染卻大多是宮闈朝堂間弄權之術,這最最尋常的民生衣食之事恰是我聞所未聞的。暉州大小官吏平素飽食終日,最擅歌賦清談,真正到了用兵之際,一個個只會空談。

  正值一籌莫展之際,牟夫人曹氏舉薦了數名出身寒庶的下吏,包括她的族兄在內一共七人,均是在各處府衙持事多年的清吏,深諳民情,行事勤勉,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。連日裡,眾人不眠不休,逐一清點官倉府庫,供給軍中的糧草皆已就位,另開了倉廩專司賑濟。城中人心稍定,騷亂漸止。
  從前雖知朝廷吏治敗壞,貴胄子弟庸碌無為,卻不知已到了這樣的地步。

  我撫額長嘆,想起在京中的哥哥,只覺深深無奈,心中隱有憂慮。

  已是入夜時分,照宋懷恩的預料,只怕謇寧王的耐心難以耗過今晚。

  我與曹氏相攜而至城頭,時近子夜,今夜的暉州月明星稀,分外靜好。

  城頭守備一切如舊,不見半分慌亂,暗中卻已全城警戒,四門守軍皆是枕戈待旦。

  宋懷恩與牟連聞訊趕來,兩人皆是重甲佩劍,眼有紅絲。

  聽曹氏說,牟連已經三日未曾回府,一直值守在營中。此刻他夫婦二人相見於城頭,生死之戰或許就在轉瞬,兩人沉靜對視,沒有隻言片語,卻似已道盡一切。

  我心中觸動,含笑轉身,對宋懷恩道,“宋將軍請隨我來。”

  離開牟氏夫婦數丈遠了,我才止步回身,向宋懷恩微微一笑,“且讓他們聚一聚吧。”

  宋懷恩含笑不語,深深看我一眼,復又目光微垂。

  這三日來,我著意迴避,每日除了商議要事,並不與他見面。偶有瑣事,總是命玉秀往返傳話。平素聽她回來說起宋將軍,總是眉飛色舞,此刻宋懷恩就在眼前,她卻低頭立於我身後,看也不敢看他一眼。少年情事,莫不如此。

  眼下戰事在即,我卻被眼前的牟氏夫婦,與玉秀的女兒心事,勾起了滿心溫柔。

  宋懷恩亦微微含笑,凝望遠處江面,隻字不提戰事,似不願驚擾這城頭片刻的寧靜。

  良久無語,倒是玉秀輕輕開口打破了沉寂,“江面起霧了,王妃可要添衣?”

  我搖頭,卻見江面果真已彌漫了氤氳水霧,似乳色輕紗籠罩水面,隨風緩緩流動。

  “再過兩個時辰,便是江面霧靄最濃的時候。”宋懷恩低低開口,語聲帶了一絲肅殺,“那便是攻城最好的時機。若是過了寅時,未見敵軍來襲,我們便又撐過一日。”

  我心下凜了一凜,依然朗聲笑道,“已經過了子時,現在是第四日了,王爺的前鋒大軍離我們又近了許多。或許明日此時,援軍便能到了。”

  “智者多疑,勇者少慮。”他含笑沉吟道,“我們閉門不戰本是拖延之策,所幸此番遭遇的對手是謇寧王,此人年老多疑,見此情狀只怕越是謹慎,惟恐有詐。”

  我附掌而笑,戲謔道,“不錯,但願他再多幾分慎重沉穩,切莫學少年莽撞。”

  宋懷恩與我相視而笑。

  回到房中,再也不能入睡,聽著聲聲更漏,將兩個時辰一分分捱過。

  問了玉秀不知第幾遍,從子時三刻數到寅時初刻,我與她俱是睏倦不堪,伏在案頭不知不覺竟懵懵睡去……待我被更聲猛然驚起,推醒玉秀,一問值夜的侍女,才知已是卯時初刻了!

  果真又捱過一天了。

  望著東方微微泛白的天際,遠觀城頭燈火,我只覺又是寬慰又是疲憊。

  連日來,一直不曾安睡,此時心頭一塊大石暫且落了地,困意卻再也抵擋不住。

  闔眼之前還囑咐玉秀,辰時一過便叫醒我,然而未等玉秀回答,我神志已迷糊過去。

  這一覺睡得恬然無夢,酣沉無比。

  將醒未醒之間,依稀見到蕭綦騎著他那神氣活現的墨蛟,從遠處緩緩而來,竟走得那麼慢……我恨不得狠狠一鞭子抽上墨蛟,叫這頑劣的馬兒跑快一些。

  “到了,到了,王爺到了……”夢中竟還有人歡呼。

  我笑著翻身,卻被人重重推了一把,立時醒轉過來。卻是玉秀拼命搖著我,口中連連嚷著什麼,我怔了片刻才聽清--

  她是說,王爺到了。

  身旁侍女皆喜上眉梢,門外傳來侍衛奔走出迎的腳步聲--果真不是在夢中。

  我跳下床,扯過外袍披上,胡亂踏了絲履便飛奔出門。

  袖袂飄拂,長髮被風吹得散亂飛舞。這可惡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,怎麼從不覺得如此漫長難走!眾目睽睽之下,我第一次顧不得儀態規矩,提起裙袂大步飛奔,恨不得生出翅膀,瞬間飛到他面前。

  甫至大門,遠遠就望見一面黑色纈金蟠龍帥旗高擎,獵獵招展於耀眼日光之下。

  那是豫章王的帥旗,所到之處,即是鎮國大將軍蕭綦親臨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8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51:46 | 只看該作者
  那個威儀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戰馬之上,逆著正午日光,有如天神一般。

  我仰起頭,眼前是正午耀目的陽光,比陽光更耀目的是那光暈正中的一人一馬。

  黑鐵明光龍鱗甲、墨色獅鬃戰馬、玄色風氅上刺金蟠龍似欲隨風騰空而起。在他身後,是肅列整齊的威武之師,仿如看不到盡頭的盾墻在眼前森然排開,又似黑鐵色的潮水正自遠方滾滾動地而來。

  眾人跪倒一地,齊聲參拜,只余我散髮單衣立於他馬前。

  晨昏寢寐都在企盼的人,真切切站在眼前,我卻似痴了一般,怔怔不能言語。

  他策馬踏前,向我伸出手來。

  腳下輕飄飄向他迎去,猶似身在夢中。

  他握住我的手,掌心溫暖有力,輕輕一帶便將我拽上馬背。耀眼陽光之下,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,果真是蕭綦,是我心心念念,一刻也不能放下的那個人。

  “我來了。”他笑容溫暖,目光灼熱,語聲低沉淡定。這笑容只有我看得見,這淡淡三個字也只有我聽得見。整整五天的路途被他硬趕在此刻到達,其間披星戴月,憂心如焚,全軍將士馬不停蹄……我雖不能目睹,卻能想見。

  四目相顧,無需蜜語柔情,他來了,便已經足夠。

  豫章王前鋒大軍踏著烈烈日光,浩浩蕩蕩進入城內。

  眾目睽睽之下,他與我共乘一騎,穿過歡呼迎候的人群,徑直馳上城樓,接受腳下如潮的歡呼。三軍將士歡聲如雷,士氣勃然高張,滿城百姓奔走相慶,潮水般呼聲遠遠傳開,在城中迴盪不息。這是我生平從未見過的狂熱,仿佛瀕臨絕望的人終於迎來拯救萬眾於水火的神祗;這也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,豫章王的威望竟至於此。

  而此時此刻,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,與他並肩共騎,一同接受萬眾景仰。

  這發自肺腑的歡呼,即便尊貴如皇族,也未必能得到。

  這便是民心。

  眼前一幕將我深深震撼,良久不能言語。

  及至離開城頭,馳返府衙,這才驚覺自己一直長髮散覆,素顏單衣,就這樣被蕭綦攬在懷中。

  而左右將領,乃至城下三軍將士都看到了我們這個樣子……我頓時雙頰火辣辣發燙,恨不能鑽進地縫裡去,慌忙將臉低下,不敢觸到身後諸人的目光。
  “你做什麼?”蕭綦詫異地低頭問我。

  我臉頰愈熱,聲音輕細得不能再輕,“你竟讓我這副樣子出來。”

  身後諸將隨行,相隔不過丈余,他竟朗聲大笑,“你連整座城池都敢奪下,這時倒怕了羞?”

  有低抑笑聲從後面傳來……我羞窘難當,再不敢接口與他調笑。

  一回到府衙,我便跳下馬背,頭也不回地往內院而去,心下暗惱,賭氣不去睬他。

  等我匆忙沐浴更衣,梳妝整齊了出來,玉秀說王爺已去了營中,並未來過這裡。

  我一呆,旋即苦笑。他自然是以軍務為重的,日夜兼程趕來也未必是為了我。

  黯然倚坐妝檯,心下惱也不是,嘆也不是。捱過了連日的驚慮忐忑,已是心力交瘁,好容易盼來了他,本該滿心歡喜卻又莫名悵惘……他不在時,我也獨自一人撐過來,錯覺自己刀槍不入;而今他來了,我便回覆原形,只願從此被他護在身後,猶如寧朔那夜。

  一時間意興闌姍,拆了釵環髮髻,又覺倦意襲來。

  這兩日著實太累,我倚回錦榻,本想小寐片刻,不覺卻又睡去。

  朦朧間,有人幫我蓋好被衾,熟悉的男子氣息淡淡籠下來。

  我不願睜開眼睛,默然側首向內。

  “不想看見我?”他的手指撫過我鬢發,語聲溫暖低沉,“之前是誰瘋了一樣奔到我馬前?”

  提及當時,我頓覺心軟,睜了眼靜靜看他。他眼底盡是紅絲,下巴滲出湛青一層淺淺胡荏,滿面都是倦色。

  我再也硬不下心腸,伸臂攬住他頸項,幽幽開口,“到底幾天沒闔眼了?”

  他笑一笑,並不答話,只將我擁住。

  “王妃,此番你做得很好。”他正色望住我,“本王甚為欽佩。”

  我一時愕然,未及開口,卻聽他話鋒一轉,厲色道,“可是阿嫵,即便你有通天徹地之能,我也不屑拿你的安危,來換區區一座城池!”

  “什麼凶險不曾見過,即便謇寧王奪下暉州,我也無需忌憚。”他已是聲色俱厲,“你本有機會全身而退,卻擅自發難奪城……需知刀兵無眼,當日若有半分差錯,就算我插翅趕來也撈不回你一個全屍!”

  此時想來,當晚確是萬分凶險,我也心知後怕,卻仍堅持道,“可我們終是贏了。”

  “贏又如何?”蕭綦陡然怒了,“蕭某身經百戰,贏得還少麼!區區一個暉州贏來又如何?可若是輸了你,我到哪裡再去找一個王儇?縱然輸了十個百個暉州,也不能……”

  他怒視我,一句話到了嘴邊,卻不肯說出口。

  “也不能什麼?”我心中明明知道,依然輕聲問他,笑意已忍不住浮上脣邊。

  蕭綦瞪了我半晌,無奈一嘆,將我狠狠攬緊,下巴輕抵在我頸側,“也不能……輸了你。”

  這般柔情蜜語從他口中說出,似有千般艱難,萬分沉重。

  我笑出聲,伏在他肩頭,眼淚卻已涌上。

  “一路上我只想著將你狠狠抽一頓鞭子!叫你膽大妄為!”他苦笑,“越近暉州,卻又越怕……想到你若有個閃失,恨不能踏平此城,叫謇寧王全軍相殉!”
  我攀著他衣襟,只是笑,一面笑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淚,淚水卻一直不停。

 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前襟,啼笑皆非,“你這女人……”

  室內漸漸昏暗,窗外已是暮色漸濃,我不知不覺竟已睡到了黃昏時分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9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52:05 | 只看該作者
  看他風塵僕僕,滿臉倦色,一到城中就忙於布署軍務,整飭城防,只怕已忙碌了半天。

  我輕輕將他環住,“眼睛都紅了,睡一會兒罷。”

  蕭綦笑了笑,“倒真是倦了。”

  我忙起身下床,讓侍女送進來熱水熱茶,一面絞了帕子讓他洗臉,一面笑道,“妾身這就侍候王爺就寢。”

  “王妃賢良。”蕭綦慵然笑著,任我幫他卸下甲胄,便要合衣躺下。

  我忙拉住他,“哪有穿著衣服就睡的!”

  “城頭兵不卸甲,閨中豈能寬衣?”他倒還有心思調笑,將我拽到床上,柔聲道,“陪我躺一會兒,半個時辰過後叫醒我。”

  我無奈點頭,輕輕給他蓋上被衾。

  正要同他說話,卻聽他呼吸沉緩,已經沉沉睡著,薄削脣邊猶帶笑意,眉心那道皺痕略微舒展開來。他的手還緊緊環在我腰間,睡著了也不肯放開。我一動不敢動,惟恐將他驚醒。躺在他懷中,靜靜凝視他眉目,只覺一生一世都看不夠。

  待我猛然驚醒,翻身去叫醒他,卻見枕邊空空無人。

  簾外已經夜靜更深,我自己一覺睡到此時,連蕭綦何時起身離去都不知道。

  幾乎一整個白日都睡過來了,總算是神清氣爽。用過晚膳,我略略梳妝,帶上一件風氅去往城頭。玉秀一路上都在嘻笑打趣我,越來越是大膽。

  登上城樓,遠遠見到他披甲佩劍,率一眾將領深夜仍在巡察防務。

  我緩步走近,只恐打斷了他們議事,忙示意侍衛不要出聲,只靜靜佇立在不遠處。

  蕭綦身形挺拔,站在一眾魁梧的將領當中仍是格外奪目。

  此時城頭一派燈火通明的忙亂景象,修造戰船的民伕在河岸忙碌不休,築防軍士匆匆往返,連夜修築工事。巡邏兵士穿梭來去,不時有弓弩手向河面上空射出燃燒的箭矢,借火光察看河面敵情。這番情形,竟比往日更加忙亂,儼然虛張聲勢一般。

  我蹙眉沉吟,一時想不到是何道理。正思索間,一個粗豪的聲音朝這邊喝道,“何人在此?”

  我一驚,卻是蕭綦身邊一名莽豪大將發現了我。

  見我徐徐步出,眾將都是愕然,忙躬身行禮。

  蕭綦微微一笑,“你怎麼來了?”

  我將手中風氅遞上,笑而不語。

  他接過風氅,溫柔凝視我,卻只淡淡道,“城頭夜涼,回去吧。”

  那莽豪將軍忽哈哈一笑,衝我抱拳道,“想不到王妃一個嬌滴滴的女子,竟能妙計破城,實在是女中豪傑,俺老胡佩服得緊吶!”

  我一怔,聽他粗豪之言甚覺有趣,欠身笑道,“胡將軍謬讚了。”

  宋懷恩與牟連相顧而笑。

  蕭綦負手微笑道,“這是徵虜將軍胡光烈。”

  有一人接口道,“此人混話最多,人稱莽將軍。”

  眾人哄然大笑,胡光烈無奈撓頭,卻也不惱。可見私下裡,這班將領一向與蕭綦說笑慣了,叫人看來其樂融融,果真是同袍手足一般。見眾人言笑隨意,牟連也不復之前的拘謹。

  蕭綦對牟連大加讚賞,贊他行事縝密,此番奪下暉州,當屬牟連居功至偉。

  牟連忙謙辭,少不得又將我與宋懷恩、龐癸等人贊頌一番。

  胡光烈嘿嘿一笑,衝旁人擠了擠眼,“咱們王爺和王妃可真是一對兒絕配!”

  我一時羞窘,眾人俱是低頭失笑。

  蕭綦也笑了笑,旋即對諸將正色道,“時辰不早,眾位暫且回營歇息,輪值守夜,務必養精蓄銳,不可有半分松懈!”

  “是!”眾將齊聲遵令,當即退下。

  城頭夜風獵獵,蕭綦攜了我的手,沿著城樓走去。

  我靜靜依在他身邊,只想沒有征戰、沒有殺伐,一直這樣走下去,走到天荒地老也好。

  “暉州一戰,就在今夜麼?”我駐足嘆息。

  蕭綦側目看我,不掩讚嘆之色,“可惜你生為女子,枉費了如此將才。”

  “若不是女子,豈能與你相遇。”我回眸一笑,“你這般虛張聲勢,自然事有蹊蹺。謇寧王小心翼翼試探了數日,只怕耐心也快耗盡了。”

  蕭綦頷首而笑,抬手指向河岸南面,“蹇寧王年老多疑,亦知我用兵之道長於攻戰,素喜以攻為守。而今他連日試探,都不見我出陣,必定懷疑我不在城中。殊不知,恰與你們的緩兵之計不謀而合,前番是實,今日是虛,恰好虛實顛倒。我此時故弄玄虛,繼續虛張聲勢,便越發要他起疑,令他以為我至今尚未入城,暉州空虛,大可放手來攻。若不出我所料,今日寅時,河面霧濃,謇寧王便會渡河而來。屆時先放他前鋒登岸,待大軍渡河過半,便將他攔腰截斷……”

  我眼前一亮,接口道:“屆時甕中捉鱉,痛打落水狗,果真痛快之極!”

  蕭綦大笑,“縱是勇悍老將,今日也叫他折戟在暉州城下!”




殺伐(全章修改完)

  凌晨,風驟起,霹靂驚電撕裂了天際黑雲。

  大雨滂沱,悶雷滾滾。

 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傾盆而下,將整個暉州城籠罩在不辨晝夜的昏暗之中。

  已沒有人在意風聲呼嘯若狂,沒有人在意驚雷連番炸響。

  風聲雨勢雷鳴,俱被城下酷烈的殺伐之聲淹沒。

  謇寧王三萬前鋒搶在天明之前,橫渡長河,趁夜殺上岸來,強攻鹿嶺關。

  數十艘高達數丈的樓船,每艘樓船攜艦艇若干,以鐵索交橫,赫然連成銅墻鐵壁一般。

  五色旌旗招展,擂鼓鳴金,乘風勢,破激浪,浩浩蕩蕩從河上殺來。

  戰鼓號角一聲緊過一聲,一遍高過一遍,震天的喊殺聲與金鐵撞擊聲交織莫辨。鹿嶺關外雲梯層疊,飛石如蝗,攻城強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絕地涌入。

  暴雨嘩嘩而下,雨勢越發迅急,風雨中仿佛挾裹了淡淡的血腥氣,狠狠衝刷著暉州城墻。

  我隨蕭綦登上最高的城樓,河岸與鹿嶺關外慘烈戰況盡收眼底。

  一名將校戰袍浴血,冒雨飛馬來報,“稟王爺,敵軍來勢凶猛,我軍已退至鹿嶺關下!”

  蕭綦轉身坐上麒麟椅,冷冷問道,“河面情勢如何?”

  “前鋒盡數登岸,主力大軍已開始渡河。”

  “等。”蕭綦面沉如水,波瀾不驚。

  片刻後,又有飛馬來報。

  “稟王爺,敵軍已渡河過半。”

  “再等。”蕭綦面色不變,目中掠過一絲笑意,濃烈的殺氣自他身上隱隱傳來。

  我肅然坐在他身側,分明是初夏時節,卻如置身隆冬,天地間盡是肅殺之氣,令人遍體生寒。我執起案上酒壺,將面前一樽虎紋青玉杯中斟上烈酒,未及斟滿,一人飛馬入內。

  “稟王爺,敵軍攻勢迅猛,大軍均已登岸,徵虜將軍已率眾退入鹿嶺關內!”

  蕭綦微微抬目,恰此時一道驚電劃下,劈開天幕,映亮他眼底寒意勝雪,“傳令左右兩翼,截斷登岸大軍,奪船反攻!”

  來人遵令,上馬飛奔而去。

  蕭綦按劍而起,“傳令後援大軍,奪回鹿嶺關,剿殺入城兵馬!”

  “末將領命!”一名將領遵令而去,左右將領按劍肅立,甲胄兵刃雪光生寒,均已躍躍難捺。

  蕭綦舉杯一飲而盡,擲杯於地,“備馬,出戰!”

  我默然立於城頭,目送蕭綦風氅翻飛的身影遠去。

  這一場鏖戰,直殺到雨停風歇,雲開霧散,紅日漸出……直至黃昏殘陽如血。

  左右兩翼兵馬挾雷霆萬均之勢,從城外兩側山坡俯衝,攻入剛剛登岸的謇寧王大軍,縱橫衝殺,銳不可當,趁對方立足未定,殺了個橫屍遍野,哀嚎震天;又令三千弓弩手伏擊在側,專殺樓船上操舵控槳的兵士,令樓船失去控制,無法掉頭回航。渡河大軍在灘頭陷入混亂,進退不得,大小戰船皆以鐵索相連,擁擠突圍之中引發戰船自相沖撞,士兵紛紛落水,上岸即遭鐵騎踐踏,強弩射殺……一時間,殺聲震野,流血飄櫓,岸邊河水盡被染為猩紅。

  搶先攻入鹿嶺關的前鋒兵馬,被阻截在內城之外,強攻不下,後方援軍又被截斷,頓成孤軍。

  退守關內的胡光烈部眾,與蕭綦親率的後援大軍會合,掉頭殺出關外。胡光烈一馬當先,率領後援大軍殺出城門,一柄長刀呼嘯,連連斬殺敵軍陣前大將,所過之處莫可抵擋。

  謇寧王治軍多年,麾下部眾驍勇,眼見中伏失利,仍拼死頑抗,不肯棄戰。

  但聽敵軍主艦上戰鼓聲如雷,竟是謇寧王親自登上船頭擂響戰鼓,陣前一員金甲大將揮舞巨斧,猛悍無匹,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,率領受困將士掉頭突圍,往岸邊戰船退去。

  一時間敵軍士氣大振,奮哀兵之力,抵死而戰,大有卷土重來之勢。

  但見一騎迎上陣前,白馬紅纓,銀甲勝雪,正是宋懷恩擎一柄碧沉槍,橫掃千鈞,迎面與那金甲悍將戰在一起。船頭戰鼓聲震雲霄,謇寧王催陣愈急。

  我在城頭看得心神俱寒,眼前血雨腥風,殺聲震天,仿佛置身修羅地獄。

  陡然一聲低沉號角,城門洞開,旌旗獵獵,正中一面帥旗高擎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20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53:00 | 只看該作者
  蕭綦立馬城下,遙遙與船頭謇寧王相峙,手中長劍光寒,直指南岸。

  劍鋒所指處,怒馬長嘶,左右齊呼,“豫章王討伐叛軍,順者生,逆者亡--”

  我軍歡聲雷動,槍戟高舉,齊齊呼喝吶喊。

  豫章王帥旗招展,蕭綦躍馬而出,身後親衛鐵騎皆以重盾鎖甲護體,隨他逼向陣前。戰靴聲橐橐劃一,每踏下一步,宛如鐵壁動地,槍戟寒光壓過了風雨中晦暗天光。陣前敵軍聲勢立弱,謇寧王戰鼓聲亦為之一滯,旋即重新擂響。樓船戰艦上弓弩手齊齊將方向對準帥旗所在之處,箭雨鋪天蓋地,急驟打在重鐵盾墻之上。

  我從城頭俯瞰,一切盡收眼底,滿心驚顫已至木然,只疑身在驚濤駭浪間,隨著城下戰況起落,忽而被拋上雲霄,忽而跌落深淵。

  只聽謇寧王戰船上有數隊士兵高聲叫陣,喝罵不絕,直斥蕭綦犯上作亂,在戰鼓聲中聽來分外刺耳擾人。陣前敵軍雖節節敗退,仍悍勇頑抗不下。膠著之際,蕭綦與親衛鐵騎已強頂著箭雨逼近陣前。

  又一輪箭雨稍歇,就在下輪將發未發的剎那,忽見蕭綦輓弓搭箭,三支驚矢連環破空而去。

  箭到處,奪奪連聲,竟不是射向陣前主帥,反而堪堪射中主艦前帆三道掛繩!

  船頭眾人驚呼聲中,轟然一聲巨響--那數百斤重的篷帆應聲墜落,砸斷橫桅,直墮船頭,生生將那雕龍繪金的船頭砸得碎片飛濺,走避不及的將士或被砸倒桅帆之下,或是墜落河中。而那蓬帆落處,恰是謇寧王擂鼓之處。

  眼見戰船受此重創,主帥被壓在碎木裂桅之下,生死不明--敵軍部眾皆駭然失措,陣前方寸大亂。那金甲大將正與宋懷恩苦戰不下,驚見此景,一個分神間,被宋懷恩猛然回槍斜刺,當即挑落馬下。

  謇寧王大勢已去,河面完好的十餘隻戰船紛紛丟下傷兵殘將,徑直掉轉船頭,向南岸潰退。

  至此,敵陣軍心大潰,再也無心戀戰。

  有人拋下兵刃,發一聲喊,“我願歸降豫章王!”陣前頓時十數人起而響應,奪路來奔。統兵將領尚未來得及阻攔,又有百餘人棄甲奔逃,轉眼潰不成軍。

  經此一役,謇寧王前鋒折沒殆盡,過半人馬歸降蕭綦,頑抗者皆被殲滅。辛苦營造的樓船除主艦毀壞,其餘盡被我軍所奪,不費寸釘而贏得渡河戰船,來日飲馬長河,易如反掌。

  然而最後尋遍戰場也未見謇寧王屍首。只怕此人老奸巨猾,見戰況危急,早已換了替身上陣,自己退縮至副艦,眼見前鋒慘敗,立即棄殘部於不顧,率軍望南而逃。

  是夜,蕭綦犒賞三軍,在刺史府與眾將聚宴痛飲。

  隨後而來的十萬大軍也在子夜之前趕到。蕭綦下令三軍暫作休整,補充糧草,次日渡河南征。

  犒賞一畢,我便稱不勝酒力,從聚宴中告退,留下蕭綦與他的同袍手足相聚。

  蕭綦沒有勉強我留下,只低聲問我,是否不喜眾將粗豪。

  我搖頭,莞爾一笑--鐵與血,酒與刀,終究是男人的天地。

  我說,“我無意效仿木蘭,無意效仿……”這句話沒有說完,最後兩字一時凝在脣間。

  胡光烈上來拉住蕭綦敬酒,醉態戇然可掬。趁蕭綦無奈之際,我忙欠身告退。

  匆匆步出府衙,我一時神思恍惚,仍陷在方才的震動中……那幾欲脫口的兩個字,將我自己驚住,不知何時竟浮出這鬼使神差的念頭。呂雉,我險些脫口說出,“我無意效仿木蘭,無意效仿呂雉”!

  一路心神起伏,車駕已悄然停在行館門前。

  明日一早大軍即將南征,這一次離去,不知前路如何,也不知何日再能重來。

  緩步流連於深深迴廊,花木繁蔭之中,置身曾獨居三年的地方,已有隔世之感。那個喜歡散髮赤足,醉臥花蔭,閒時對花私語,愁時對雨感懷的小郡主,如今已無影無蹤了。

  我回到書房,依稀想起錦兒與我一起下棋的情形……問遍了行館與府衙的僕婦管事,只說在我遇劫之後,錦兒姑娘也杳然無蹤,只怕也遭了毒手。

  錦兒,那個巧笑嫣然的女子,果真就此香消玉隕了麼。

  站在錦兒曾巧手為我梳妝的鏡台前,我黯然失神,伸手貼上冰冷的鏡面,觸摸那鏡中的女子--如此熟悉,又如此陌生的眉目,眸光流動處,只有無盡幽冷。

  蕭綦在趕赴暉州的路上接獲京中密報,確證我母親已返京。他將自己隨身多年的短劍給了我,又從最優秀的女間者中挑出數名忠誠可靠之人,以侍女身份跟隨在我身邊。此去征戰沙場,相看熱血洗白刃,夜深千帳燈,生死勝敗都是兩個人並肩承擔,誰也不會獨自離去。

  回到府衙,眾將已經散了,卻見龐癸匆匆迎上來,“王妃夜裡外出,王爺甚是擔心。”

  我微微一笑,“王爺已經歇息了麼?”

  龐癸道,“宴罷後,王爺略有醉意,已經回房。”

  “你也辛苦多日,今晚好好休整。”我含笑頷首,正欲舉步入內,龐癸忽而趕上一步,壓低聲音道,“屬下有事稟告。”

  我一怔,回身看他,只聽龐癸低聲道:“屬下夜巡城下,捉獲一名身藏密信的侍衛,暗中傳遞暉州戰況,疑是謇寧王所派間者,已被屬下扣住。”

  兩軍陣前互派間者亦是常事,不足為怪。我蹙眉看向龐癸,淡淡道,“既是侍衛,理當交予宋將軍處置,為何私自將人扣住?”

  龐癸將聲音壓到極低,遲疑道:“屬下發現,密信竟有左相大人徽記。”

  “什麼!”我大驚,忙環顧左右,見侍從相距尚遠,這才緩過神來,急急追問道,“此人何在,可曾招供什麼,還有何人知曉此事?”

  龐癸垂首道,“事關重大,屬下不敢張揚,已將此人單獨囚禁,旁人尚不知曉。此人自盡未遂,至今未曾招供。”

  我心下稍定,“密信呢?”

  龐癸從袖中取出一支竹管,雙手呈交予我。其上蠟封已拆,管中藏有極薄一張紙卷,上面以蠅頭小楷密密寫滿,從吳謙變節伏誅至暉州戰況,均寫得巨細靡遺。信末那道朱漆徽記清晰映入眼中--我手上一顫,似被火星燙到,這千真萬確是父親的徽記!

  薄薄一紙信函,被我越捏越緊,手心已滲出汗來。

  我當即帶了幾名貼身侍從去往書房,命龐癸將那人帶來見我。

  此時已是夜闌人靜,書房外侍衛都已屏退,只燃起一點微弱燭火。那人被龐癸親自帶來,周身綁縛得嚴嚴實實,口中勒了布條,只驚疑不定地望住我,半點作聲不得。

  我凝眸看去,見他身上穿戴竟是蕭綦近身親衛的服色。

  龐癸無聲退了出去,將房門悄然掩上。

  我凝視那人,緩緩道,“我是上陽郡主,左相之女。”

  那人目光變幻不定。

  “你若是左相的人,可以向我表明身份,無需擔心。”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,“我不會將此信交給王爺,也不會揭穿你的身份。”

  那人低頭沉吟半晌,深吸一口氣,終於點了點頭。

  我將信置於燭火之上,看它化為灰燼,淡淡問道,“你一直潛伏豫章王近身親衛之中,為家父刺探軍情?”

  那人點頭。

  “你可有同伴?”我凝視他。

  那人決然搖頭,目光閃動,已有警覺之色。

  我默然看他半晌,這張面孔還如此年輕……“你為家父盡忠,王儇在此拜謝。”我低了頭,向他微一欠身,轉身步出門外。

  龐癸迎上來,默不出聲,只低頭等待我示下

  我自脣間吐出兩個字,“處死。”

  從未覺得暉州的夜風如此寒冷。我茫然低頭而行,心頭似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捏住,越捏越緊,緊得我喘不過氣來,腳下不覺越走越快。

  這世上,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親,左相大人。他一生宦海沉浮,數十年獨斷專權,論心計之重,城府之深,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見。他與蕭綦不過是棋逢對手的兩個盟友,以翁婿之名行聯盟之實……而這所謂的盟友,也只不過是暫時的同仇敵愾。

  我知道父親從未真正信賴過蕭綦,正如蕭綦也從來沒有信任過父親,甚至從來都稱呼他為左相,極少聽他說起岳父二字。

  當年我穿上嫁衣,跨出家門的那一刻,父親在想些什麼?是否從那時起,他已不再將我當作最親密可信的女兒,而只是對手的妻子……從他將我嫁給蕭綦,便開始戒備這個手握重兵的女婿,不僅在他身邊安插耳目,更連帶著將我一同疏遠。

  此番起兵,雖是為了擁立太子,維護王氏,卻也讓蕭綦借機將軍中的勢力滲入朝堂。一旦我們成功,只怕豫章王便要取代當初的右相,與父親在朝廷中平分秋色。

  父親自然深知這一點,只是已經別無選擇,明知是引狼入室,也只能借蕭綦之力先將太子推上皇位。一旦蕭綦擊退各路勤王之師,擁立太子順利登基,屆時父親必不會坐視蕭綦崛起,拱手將大權讓給旁人。

  這一番謀算,蕭綦何嘗不是心中有數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帖 登錄 | 註冊

本版積分規則

快速回復 返回頂部 返回列表